01
对于农村而言,生孩子是天大的事;对于农村女人而言,生孩子是比天还要大的事。
振发小卖部最近多了个女人,准确来说是振发又娶老婆了。
这村子虽小,娶老婆也是很平常的事,但是振发娶老婆却是轰动全村的事。
听说他跟老婆又吵架了,他老婆哭着回娘家了,他老婆跟人跑了……
村子的其他女人和男人一闲下来,一扎堆,或在田里干活累的时候,就八卦振发的这些破事。
可想而知,这次新来的女人自动成了众口之矢。
你一走进振发小卖部,就能看见一个葫芦状的,黝黑肤色的人,用小黑手撑着下巴发呆,恰似孙猴子灵魂出窍。
有人来买东西了,你好啊,她这样说完又恢复原状。
她好像有名字,只不过村里人都习惯叫她振发老婆。
“振发老婆,这个怎么卖?”
“振发老婆,能嫁给振发你可真有福哪!”
“振发老婆,大家这么熟,能便宜点不?”
人们就这么喊着,买完东西,都嗤嗤地笑着离开。
02
振发小卖部虽小,却五脏俱全。
你来买一品鲜,振发刚好有;你来买人字拖,振发刚好有;你来买红塔山,振发刚好有……
反正你现在要买的,振发都有;你将来要买的,振发也有。
就振发本人来说,面对村里人的八卦,憨厚老实的瘦削高个,刚开始听到也会羞愧难当和生气。
可他又深知“顾客是上帝”的道理,村里人就是上帝,只好装作没听见,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
听说后来习惯了,甚至见到人会说,我那婆娘跟人跑了。
他见到人就说,碰到好心的会安慰他几句,“没事振发,像你条件那么好,不愁没女人。”
新的振发老婆来了之后,在小卖部便很少看见振发的身影。
振发买了一辆大货车,负责进货出货。
偶尔也会见到,夫妇俩在小卖部前卸货,振发在车上送着,振发老婆在底下接着。
完事过后,振发开车走了,振发老婆回到收钱台,手撑着下巴发呆。
这俩人没有吵架,这俩人似乎没有任何故事,振发老婆还在……
按理说,这么枯燥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好八卦了。
不知道从哪天起,流言又跑出来了。
“振发老婆是图振发的钱啊,振发老婆以前是个卖的!”
这个推断很快因其样貌被否定。
“振发老婆是个智障……”
这些八卦应该也很快传到小卖部。
只不过,小卖部没建耳朵似乎没听到。
村里人乐了,去小卖部买东西,“便宜点卖吧!”
又看看无精打采的振华老婆,拿着砍过价的酱油,香烟等东西有些失望地走了。
03
就这样几个月打发过去了。
直到有一天,村里传出,振发老婆不能生,肚子不能响!天杀的!这种事能开玩笑?
在这个小村子里,不能生孩子,不能传宗接代,这不仅让当事人蒙羞,更让整个家族人蒙羞,也就意味着在这里待不久了。
“哪个天杀的,嘴这么不积德,你肚子才不能响,你全家都不能生,你全家都是石头里崩出来的……”发呆的振发老婆对着窗外的空气破口大骂,骂痛快了,起劲了。
还在气头上呢,有人来买东西了,是村里的六姑,便立马恢复发呆模样。
因为就在结婚前,振发就跟她说过,顾客是上帝,村里人是上帝。
只有做到这一点,才能娶她进门。
只见六姑在小卖部里左挑挑,右看看,丝毫没有要买的意思。
“看来已经卖完了。”六姑对着货架上的花生油说道,“下次再来买了,对了,振发老婆,那件事是不是真的?就那件,你……不能……响。”
振发老婆就像是被惊吓的黑猫,身子一下力挺了起来。
短葫芦拉长了一些还是短葫芦啊,六姑心底暗笑。
振发老婆深吸一口气:“你看大家又拿我开玩笑了不是,哪有的事,你也知道,振发比较忙,我俩没时间那个。”
“不是就好,不是就好,我老婆子活一大把年纪还不知道女人能不能生吗?振发老婆,你能生我是信的!你也别把那些屁话当回事啊!”
六姑捂着嘴嗤嗤地走了,走了十几米,嘴里嘀咕着:“矮嘟嘟的不能响,屁股小的很难响。”
见六姑走后,振发老婆深吸的一口气喷勃而出:“天杀的!这群天杀的……”
骂着骂着,突然间声音软了下来。
其实对于刚刚的回答,她知道参杂着水分。
这几个月来,跟振发行房之事多多少少也不下十次了,可这肚子就是不争气,没反应。
真想塞个小孩子进去然后再生出来,她这么想着。
突然间又想到,会不会是他的问题?不会,振发曾经是有过孩子的。
04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发呆的振发老婆开始了思考。
振发小卖部时不时就会走进去一些陌生的面孔,想必是她娘家人。
有带东西,有空手而来满手而归的。
村里人就这么观察着,观察之后,又储备好各自的资料,等到闲下来扎堆了,互相交换情报。
面对着进进出出的人,刚开始,人们只是猜测。
会不会怀上了,娘家人祝贺了来啦?可是娘家人来了应该带鸡蛋的吗?
会不会是她背地里跟别人好上了?
村里人就这么议论着。
深夜,夜幕笼罩下的村子,终于回归了平静。
窗外邻家的狗时不时吠着,鬼知道在吠什么,吠小偷也吠好人,或者是在吠挂在树梢上的圆月。
今天十五吧,振发老婆望着圆圆的月亮,突然想到自己的肚子,跟月亮那般圆该多好啊。
又伸手摸了摸,尽量寻找平展肚皮上的一处圆或一处突起。
她推醒了一旁熟睡的他。
“各种秘方都试过了,牛粪泡蜂蜜我也喝了,童子尿煮车前草也试过了,去大仙那求来的符也进我肚子了,送子观音也拜过了……你说咋就是不行呢?干脆让我死了算了。”
握紧双拳对着只有褶皱处的肚皮又一阵猛捶,“你倒是响啊,不争气的东西!要不今晚再试一次?”
方窗里的圆月向大地洒下精华之气,吠狗吸着,蟋蟀吸着,牛蛙吸着,树木吸着,两个人在完成伟大的使命。
05
听说婆婆来店里闹过,具体说了什么,村里人不一而足,反正只知道婆婆来闹过。
知道这个就够了,这是引线,也是最强烈的炸药。
“还能吵什么,我都听见了,再骂她不能生,让她滚回自己家去。”
村里人再去买东西的时候,竟对撑在桌子上的女人投去同情的目光。
走的之后又唉唉地叹气,还有的偷偷留下写着秘方的纸条。
反正,人们都在盯着这个小卖部,既想看到她走又想帮她一把,再加把劲能行的。
有的人这么想着,这女人的命可真苦啊。
有的人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。
不想,在这种怪异氛围中,振发老婆有了异样。
村里人看到她,时不时做出呕吐状。
六姑前去买东西的时候告诉她这是有的征兆,“我这把年纪对这种事没错过。”
振发老婆一下愁容变笑脸:“真的吗,六姑!真的吗?我有了。男人你快回来,六姑说我有了,我其实也感觉到了。”
随即,婆婆嫂子都围进了小卖部,小卖部一下子鸡犬鹅鸭了起来。
“最近是不是经常呕吐?是不是想吃酸的东西?是不是已经没有那个了?”家人们关切着,眼里饱含爱意。
06
自那天过后,振发老婆成为家里的北辰星,中天月。
来的人提的是鸡蛋,嫂子经常拿来的是炖汤,振发老婆脸上挂的是笑脸。
这回是真的了,这个女人有了,这个女人不用走了,不知为何,村里人的口气中夹杂着一种东西,像是失落。
在这世上,人们对不幸是不会吝惜自己的同情心的,只不过当这种不幸消失之后,人们又会开始不习惯,会失落,会再次期待不幸的出现。
这是多么矛盾的事啊。
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矛盾的啊,在矛盾的世界里,矛盾的事存在得很合理。
在这之后,八卦的战场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。
日历本日渐变薄,眼看数月匆匆过去。
按理说,到了一定时期会有一定的变化发生,比如怀孕的肚子会显怀。
有一天,振发老婆摸着自己的肚子陷入了沉思,怎么响了的跟其他人不一样啊。
在此之前,她还特意留意经过的孕妇。
会不会我的就是不一样啊,算了,别想那么多,它有反应这事我很清楚。于是便不再想。
直到有一天,振发在看铺的时候,肚子一阵剧痛,振发听完电话后,立马赶了过来,大货车往县城方向开去。
那天白天,来买东西的人都吃了闭门羹。
这俩公婆去哪了,人们心中疑惑。
那天晚上,振发靠在窗边,对着远处的黑暗吐着烟圈,一圈一圈地吐,顿时烟雾缭绕。
振发的脸庞在烟雾中若隐若现,仿佛要化羽而去,仿佛要被黑暗吞没。
躺在床边的是振发老婆,此时在微光中,眼眶尚红。
“振发,对不住。”
“振发,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,我以为是响了的,谁知道是吃坏了胃,吃坏了胃。”
“啊,老天有那么捉弄人的吗?振发,以后怎么办。要不我往肚子里塞点东西糊弄过去?”
“振发,你倒是说句话啊,要不,你休了我。”
振发不说话,从黑暗中回到床的另一边,枕臂侧身而睡。
“睡觉吧。”振发说。
那天晚上,振发老婆做了个噩梦。
她梦见村里人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,在向她索命,在责骂她,在控诉她,在侮辱她,振华在一旁看着,默不作声。
她挣扎着,四处窜逃着,可小卖部就这么小,她能逃到哪去。
她向四周呐喊,声音迅速被黑暗吞没。
她捂住耳朵,指甲插进了肉里。她捂住耳朵,在角落蜷缩着。
7
次日,不知从哪里泄露了振发老婆怀孕乌龙的消息,村里炸开了锅。
“我就说吧,矮嘟嘟的不能响,屁股小的很难响,这是经验,在谁身上都准。”
“这女人也太坏了,把我们骗得团团转,最毒妇人心哪。”
“振发也真是可怜,休了吧,真是丢人现眼。”
“反正,振发这条件不愁娶不到能响的老婆,我听说隔壁村有一女的刚离了婚的……”
振发老婆,呆呆地坐在椅子上,眼睛似乎看着什么东西。
与其说是坐着,不如说是像被人摆在那,仿佛摆在任何角落都行。
一只流浪狗在小卖部门前边角上嗅了嗅,身子转了转,抬起左腿,洒下一滩浑浊的水。
“这死狗,滚!”六姑向水处扔去一块石头。
“振发老婆?”
振发老婆不应。
“振发老婆?”
振发老婆还是不应。
六姑便只好放弃,随口说出一句:“不能响很正常,你还年轻,有的是机会咧。”
这句话虽是随口一说,振发老婆平铺的脸上,眉头开始紧蹙,竖目横眉对着六姑破口大骂:“你这天杀的!你才不能响!我已经忍你很久了,长舌妇,毒蛇老女人,你怎么不去死?阴骘!你去阴间去说啊!”
随即抓起扫帚,手起帚落,向一脸震惊的六姑劈去。
六姑下意识往外跑,边跑边喊:“疯了疯了,振发老婆疯啦!”
08
振发小卖部被迫停业几日,村里的人们被迫到远一点的小卖部买东西。
只是每每经过那一处,看着紧闭的两扇脱了白漆的小铁门,心里总有不能言说的滋味。
加快脚步走过,铁门上缺了一角的红对联在风中飘荡,“生意兴隆”四字模糊可见。
那一天大雨骤降,电闪雷鸣。
振发守在床前,两眼无神地守着看着,床上的人脸色苍白,嘴唇干燥皴裂。
医生用最慈悲也最冷漠的语气说道:“你妻子已是胃癌晚期,另外,肚中的胎儿也保不住了,请在这里签字。”
振发老婆听到胎儿二字,顿时有了精神,抓住振发的手,说道:“振发,听到了没?胎儿,对不起。振发,告诉他们,我的肚子,响了。”
次年春天,万物复苏,在冬天蜷缩的都开始伸展开来。
树上枝头冒出了新绿,燕子在蓝天下盘旋,村子的人们又精神了起来。
振发小卖部的外墙翻新了一遍,反正一切都显示着新气象。
振发小卖部最近又多了个女人……